2016年11月12日 星期六

「學弟,要麻煩你走一趟太平間... 家屬說他在動。」



    “Life is pleasant. Death is peaceful. It's the transition that's troublesome.”

-- Issac Asimov

    這是發生在住院醫師時代,我還在一間非常好的的醫學中心接受訓練,短暫在急診室輪班時的事情。


    誰會想得到,一大清早到急診去接班,還在睡眼惺忪,期待咖啡能發揮一點效果,就馬上被叫去「出外景」。

    外科急救室的特色是,在夜間通勤與娛樂活動的高峰期過去之後,因為交通意外前來的患者在凌晨時段顯著減少。這時夜班的同事也許可以打個盹,等待白班的我們來拯救世界。患者多半會隨著太陽逐漸升起開始增加,所以,早上的這次交班,往往不像晚上那次,時常整個急救室翻天覆地,接班醫師還可以讓咖啡慢慢叫醒自己。

    護理師轉告主治醫師的吩咐,請我出去看一位患者。我正納悶,剛才跟我交班的欽哥明明跟我說一切正常,只有凌晨來了一位嚴重車禍往生的患者,現在已經送至敝院的懷X堂 -- 也就是太平間。

    護理師點點頭:「就是這位患者。」

    忍了很久的主治醫師還是從辦公室隔間冒了出來:「總之呢就是,要麻煩你走一趟太平間,」

    他忍住嘴角的一抹微笑,嚴肅的說:「家屬說他在動。」

    蛤~~~~?

    百般不願意,我還是摸摸鼻子去出這個任務了。


    走在往後山的路上,花木扶疏,可以暫時離開嘈雜緊張的急診室,總是不錯。但是心裡不禁犯嘀咕:「這其實不過就是個烏龍事件,為什麼不找比我更菜的其他小醫師們去呢?或是主治醫師怎麼不硬起來,直接告訴家屬事實就是如此呢?」

    然而,當我踏進太平間的時候,想法改變了。

    圍繞著患者的是將近三十位的龐大家屬團!現場散發出的肅穆氛圍,讓人根本無法把這件事情與黑色幽默相連結。

    患者非常年輕,然而交班時所謂的「嚴重頭部外傷」,現在我清楚的看到,其實是頭骨粉碎性骨折,以及恐怖的向內凹陷。

    雖然我是住院醫師第二年,但是我當下知道我的真正任務究竟是甚麼了。

    看起來極為荒謬的,我開始為年輕人從頭到腳,開始做理學檢查,觀察患者任何可能細微的移動,聽診呼吸音和心搏。我盡量放慢速度,比檢查活人恐怕花得時間還多。

    年輕人的身體寂然。

    即使年輕人的體溫已經離開他了,屍僵的確是才剛開始,也許有些情況下,可能會有些細微的顫動被觀察到。但是這些還未完全消滅的微小電氣活動,和他是否能站起來和眾人們回家,完全是兩回事。

    在所有檢查結束以後,我抬起頭來,用目光搜尋整個家族裡的「老大」。不意外的,有兩位大叔立刻帶著探詢的目光走向前。我向他們緩慢地搖搖頭,他們緩慢的點點頭。我當下明白他們其實不是不知道,也不是(急診其實很常見的)故意要製造糾紛或無法講理的家人。

    他們明白。雖然明白,接受卻還是困難。


    每次遇到無法救回來的患者,醫者還是會在心裡留下一個空洞。但是習慣這個職場以後,空洞會立刻被另一個轟轟然推進來的患者蓋住。

    空洞只是一層層的像古老地層裡的秘密一樣,逐漸堆疊起來,只是看不見而已。

    而對家人來說,失去的親人就算親眼見到,恐怕永遠也無法接受。空洞留在那裡,沒有東西去掩蓋。

    今天我的努力,讓他們接受了嗎?恐怕也並不是,但是那是他們往前踏出下一步的提示音。

    我可以直接劈頭告訴家屬,這是屍體,不要干擾急診醫師的工作時間,然後直接回到急救室,應該可以省下約15分鐘的時間。但是那天清晨走回急救室的路上,提醒了我那些空洞的存在。

    我明白我絕對不能這樣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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